棠梨酒

疏雨打梧桐的深秋夜。格窗前,案几旁,一卷宣纸,一碟油墨。月白衫的青年伏案而执笔,凝神定气,手腕微动间,笔走龙蛇。

细微的灯火风中摇摇欲坠,竹影斑驳,雨打房檐,声声铿锵。

不知不觉间,光阴在纸墨书香间悄然而逝。

青年无意间往旁一扫,见一旁执灯的鹅黄袍少女也早已悄然入睡,手支着头侧,睡颜安好,不禁轻轻失笑出声。只好搁下笔,取过身旁的大氅披在对方肩头。

“让你回房歇息,偏生不听。”

青年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拂袖正准备接着抄录经书,却蓦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墨迹晕染开来,穿透了纸张也不自知。

毫无征兆。

原因很简单。

就在他落笔的那一刹那,听到了不属于这个雨夜的声音。

青瓦响动,只怕是不请自来之客。

这是他心中浮动的第一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在片刻后就被打消了,因为他发现来者的步法他很熟悉,此人必定轻功极好,在当今世间难逢敌手,平日几乎用脚尖走路,轻快而利落。

一般来说,在这样的雨夜,感受不清风向,而又是此等高人,就算是在他的房顶上翻上几个跟斗,他也绝不可能发现。

所以瓦片的响动,是来人故意所为,为的不过是让他知道,他来了。

这样的人,在他的朋友中只有一个。

仅此一个,也幸好只有这一个。

知是友人,他便不再过多纠缠于此事,埋首书下往生咒后文。

室外风声清冽,雨声淅沥,烛光在纱门上映出一个人影,单薄,而孤独,依稀可以看出对方的背紧紧贴着门框,坐在门外。

不知他三更造访,一路而来携带的一身风雨,可否在此消得。

心念至此,青年手间动作慢了慢,抬眸看了一眼禁掩的房门,眼帘微垂。

可惜他已经知道,友人今日已不会入门。

那又何必打断自己,又何必叨扰他。

次日晨,天方晴好,秋高气爽。

少女在迷蒙的睡梦中苏醒,见密密麻麻满是字的纸已经摞满了半张桌,而青年也已经停止了抄写,坐在案前,眼睛凝神地望着手上拿着的什么东西,若有所思。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对做工精细的玉佩,一龙一凤,呆愣片刻,闹了个大红脸。

“公子,这……”

“楼飞花昨晚送来的。”苏清寒仿佛早就知道她醒了似的,神情自若,眉宇间温润如常,语气自然,听不出来半分诧异之色,“我竟天明雨停才在门口发现,想是在半路你我婚事已经传到了他耳里。难为他一片好心,你便替我收着罢。”

玲朗点点头,双手接过,红着脸来回翻看了一阵,小心地收回腰间,想着带回房内放在带锁的檀木箱里,突然想到了什么,复而回头:“公子,他……”

苏清寒抬眸,看她的神色便明了了大半她心中所想,笑了笑:“你猜的不错,他根本没进来。”见玲朗仍是疑惑之色,便多费了几句口舌:“我也不明白原因。但他既然不想进来,定有他的理由。倒不如尊重他的决定。”

“公子,”玲朗突然打断,说,“万一他是在等你呢?”

苏清寒说:“等什么?”

“等你请他进来。”

苏清寒是名声在外的武林公子,为人和善亲切,温润如玉,而早年以自研暗器而成名江湖的“袖针”玲朗天真烂漫,心无城府。在众江湖人眼里自然是天造地设,不久,数不清进进出出贺喜的人便将门槛给踩破了。——如果算上楼飞花一干盗道上的飞贼兄弟,连窗沿都快被磨平了。

玲朗久退于江湖,难得又见如此热腾腾的场面,恍然间,江湖似是又回到了身边,仿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在桃李纷飞间初出茅庐,心比天高的少女,有着满腔灭不掉的豪情万丈。

所以她这几天,显得格外开心。

苏清寒倒是不咸不淡地会客寒暄,情绪无什么波动。只在看见玲朗的笑容时,方才也显得有几分愉悦。

他们一同携手走到从大堂走到院内,送走了最后一批青衣楼的客人,远望他们下山的背影消失于大门之后的一片森森绿意间。

抬头是青空浩荡,南飞大雁。

至于楼飞花,仍旧连影子都没有。

他也不是没有询问过前来道喜的诸位江湖人,但也都以一句“消息全无”不了了之。

而距离苏清寒上一次正面见到他,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大婚之日选在冬末春初的一个大吉的日子。

在那之前的一个月,玲朗一万个没想到,她会是见到那个之前时不时被自家公子挂在嘴边的楼飞花的,最后一个人。

那是深冬时分,二月间,龙抬头刚过七日。

苏清寒那日身体仍旧抱恙,留于风雨榭。玲朗则揣着药方下山,到集市上的药铺为他拿后几日的苏合香。

在那里,她又见到了二月二刚见过一次的楼飞花。那之前他去探过一次公子的病,公子一直不喜欢苏合香的味道,很不喜欢,所以常常悄悄倒掉。所以那次他们为了苏合香的事大吵了一架,其实玲朗打心眼里希望楼飞花那次能够让公子把这点任性的地方改掉,然而似乎并没有。

因为楼飞花走的时候脸色并不好,或者说,很不好。

这么快又再见到他,是她意料之外的。

那也是第一次他们两个人单独见面。

他们找了药铺对面的酒楼坐下,这家酒楼有个火红的名字——满江红。满江红归属于江湖势力之三的墨客轩名下,只要走进它的门槛,就不必担心自己的脑袋,因为没有人敢在墨客轩的地盘动手,就算是势力第一的幽谷也一样。也因此,不管是满江红的总舵还是各地分号,都毫无疑问地会成为当地最大的消息据点。

玲朗向来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楼飞花,有什么事吗?”

楼飞花说:“我只是突然有点想你家公子。问问他的情况。”

玲朗听了觉得有点疑惑又有点来气:“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见见他?”

楼飞花只是笑了笑:“你可知道,我身上背着多少条人命?而如今江湖上,又有多少人想要我的脑袋?”

他这话问得突兀,但玲朗终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麻烦很多,尤其是像楼飞花这样,几乎每个麻烦都可以致命的人,当朋友有家室之后,断然不应该再和朋友有半点干系——否则不仅害了他自己,更害了他的朋友,害了他朋友的爱人,亲人。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例外。

这几乎已经成了江湖间人人不必说出口的规矩。如果有人破坏,除了惹祸上身,还会遭受千夫所指。

再者,苏清寒原本就是个与世无争,毫不贪恋江湖的人。

想到这层,玲朗已经不能对他说出半句责怪的话。

因为这个人,从头到尾还是为了公子。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被仇家追杀,冒雨连逃了三天三夜,就差一点命丧黄泉。终于在到了淮城的时候,暂时摆脱了他们。”楼飞花说着,伸手提过酒壶,抬高,倒竹叶青入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恰到好处,潇洒风流,眉宇间却有一丝怅然。玲朗意识到,他说的就是那个公子抄录往生咒一直到天明的雨夜。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特别累,只想好好找个地方歇一歇,我去了水龙吟客栈,是,幽谷名下那家的分号。那时候早打烊了,我一个身上带刀口的人又可疑,花了一锭金子才进了客栈,住了天字号的房间,伙计都回家了,老板亲自替我烧了一桶热水和纱布。简单包扎后躺在那张舒服的床上,我翻来覆去了一个时辰都没能合眼半分,总觉得心神不定,惶恐不安。”

楼飞花讲到这里,又喝了口酒。

“子时后我突然觉得,或许待在人堆里会好一点,就翻窗冒雨出门,那么晚也只有妓院和赌坊会依旧热闹如白日。但是赌坊除了铜臭味,就是血腥味。所以我去了妓院。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待在脂粉气里我不仅会惶恐,还会浮躁。”

而再走出妓院站在雨中的楼飞花,就在那一刻想到了苏清寒。

他突然有种迫切想要见到好友的心情,想要和对方如很久以前一样,持一壶温酒,伴着一息灯火,坐谈到天明,不必管纷扰江湖,多舛世事。

就像他们还是拥有着赤子之心的少年人。

他冒着风雨去了风雨榭。

但是到了风雨榭,到了至交好友家的房顶,弯腰时他磕到了怀里那对龙凤玉佩,那是逃命到荆州时,在满江红总舵,那时他特地找了管事买的,出自巧手宫商的手笔,用的玉料是著名的蓝田玉,这款玉佩在市面上流传甚广,所以不算是什么稀世珍宝,但价格颇高,也不是人人都能买到。

苏清寒已经决定和玲朗成婚了。

透过格窗,他看见他和玲朗琴瑟和鸣,自己都忍不住赞叹是一双璧人。他也意识到,他或许不应该再去打扰好友安宁的生活。至少不应该像今天这样,贸贸然前往。

或许那应该是在一个晴朗的白天,他没有带着任何麻烦,身上没有伤,穿戴整齐,和其他所有来访的人一样从风雨榭大门正经地走进来,在大堂和苏清寒会面,寒暄,然后又从大门离开。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又很可悲。

他故意在有一刻让脚法露出破绽,故意让苏清寒认出来。

对方如他所意料的,就算猜到是他后并没有做出任何主动邀请进门的举动。

他索性就坐在了他书房门口。

昏黄的烛光透过纱门,他仰头靠在门框上,如释负重。

他想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这门从梨花木换成了檀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清寒又在这里砌了三阶石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院内那棵曾经在他们俩少年时还苍劲的柏树已经枯萎在了角落。

楼飞花就这么坐在湿嗒嗒的石板上,想着这些零碎而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想着想着,雨停了,云雾拨开见月明。

想着想着,天明了,东方破晓鱼肚白。

临走前他摸了摸怀里那对玉佩,随手放在了门前,脚尖一动,飞上屋檐,远走而去。

“前几天二月二,想着你们三月就要成婚了,再不见兴许没了机会,就去了那么一趟。不过以后大概是再也不能见他了。”楼飞花低头又倒了一杯酒,递给玲朗,笑着说,“喝一杯吗?满江红的棠梨酒,可是酿的很好的。”

玲朗接过一饮而尽,被甜辣的味道冲得眼眶泛红,楼飞花带着笑给她叫了声好,她却觉得这杯棠梨酒,连着笑着的人,都苦涩至极。

她听见自己说:“我想等到开春,公子就该好了。”

她没告诉他,那晚公子说什么也要连夜抄完的往生咒,都是为了他。

“楼飞花这个人啊,身上的血债太多,大部分都是嫁祸的无妄之灾,有的却也真的是他亲手招来的。”她依旧记得苏清寒抄写前持笔沾墨时,在她发问后喃喃回复的这句话,“他向来就不信神佛,其实这也有理。可我实在没他那么忙,没他入江湖深,身为大半个平民老百姓,信一信也无妨。反正日子清闲,不如就抄往生咒帮他超度些亡魂,抵消些罪孽,望他来世别再做江湖人。”

那时一旁掌灯的她听了直接笑了出来:“这话楼飞花听了肯定会不开心,毕竟他那么喜欢江湖。”

“说的也在理,”苏清寒温和地看着她,脸上也露出了开朗的笑意,“那样的话,还是望大慈大悲的佛祖保佑,让楼飞花楼阁主下辈子当个不这么忙的江湖人。”

而后,楼飞花多年于江湖上彻底杳无音信,行踪成谜。

他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江湖的过客,却依旧是苏清寒和玲朗最磨灭不掉的记忆,就像那天满江红的棠梨酒,只那一口,便记住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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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这三个小家伙,好久没写武侠了,差点不会写了。

这三个人的故事,至此应该算全部写完了。

我是很喜欢这几个儿子女儿的。

【前文《苏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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