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昨晚鸡血的无聊产物


暮冬。

腊梅风卷暗来香,纷纷雪满长安道。

其实这浮生,本多如梦。

梦到头是皆为空,空至终又是一场幻梦。

而白欢也有梦,他的梦就是醉。

此刻他在喝酒,一杯,又一杯,一坛,又一坛。

酒不是好酒,人也不曾快乐。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白欢,空得一场欢。

斟满酒,他再一次举起酒杯。酒还没进他的嘴里,已经洒了好几滴在地上。

因为有美人已经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纤纤柔荑,步步生莲,顾盼生辉。

美人道:“酒喝多了难免伤身。”言语间难掩温柔。

白欢反问道:“你可知为何即便如此,这世上却还有人不知疲倦,不顾后果地喝酒?”

美人巧笑道:“你说的难不是你自己?”

白欢摇头:“自然不是。我虽自命酒徒,但好歹总该还是惜命的。”

“只因为酒总是能或多或少的,能令你忘却一点你不想记得的东西。”

美人微笑道:“哦?那你想忘记的,是什么?”

“很多,”白欢轻笑了一声。分明喝了那么多的酒,他却仿佛没有一点醉意,唯剩的不过是一抹散不开的哀伤,不知从何而来,又该从何而去,“譬如你。”

美人笑了。

美人一笑,总会有麻烦。

何况她是崔潇潇。何况白欢也很清楚她是崔潇潇。

金陵欲速镖局总镖头崔肃的掌上明珠,美人榜排行第三,传说最清冷孤傲,心思最难猜的崔家小姐,崔潇潇。

白欢已经明白他躲不过这趟麻烦。

如果是其他人,他自然可以溜,可以打,可以赖皮……总之他有几千种几万种的方法能够逃脱麻烦,可是如果是崔潇潇——像崔潇潇这样的美人,他就一点办法都使不出来了。

这真是一个很要命的毛病。

白欢从未像此刻这么想要改掉它。

崔潇潇已经毫无征兆地跪在了他面前。

——一向心高气傲崔潇潇何曾求过人?

也正因如此,更不会有人拒绝她的请求,何况是美人的请求。

而她似乎也已经咬定了这一点。

她在和自己赌。

赌白欢会不会帮她。

白欢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踢了一脚旁边翻滚的一地酒坛。

崔潇潇疑道:“你叹气作甚么?”

白欢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我发现,不请自来的美人通常都是带着麻烦一起来的,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

崔潇潇闻言只是缓缓勾起唇角,笑靥如花:“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白欢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呢?”

崔潇潇沉默了好会,蓦然开口:“梨花白。”

这三个字令白欢僵硬在原地。

像是怕他没听清似的,崔潇潇一字一句地开口又说了一遍:“梨花白。”

梨花白。

曾经,这是白欢最爱喝的酒。

直到常乐离世之前,那一直是白欢最爱喝的酒。

从未变过。

他自己也本以为,这点永远都不会变。

不过,只是持续到常乐离世那一刻。

常乐是白欢众多的朋友之一。

常乐恰恰和白欢相反,常乐就和他的名字一样,他常常都非常快乐,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他难过的样子,这样的人往往也能使身边的人很快乐。

所以白欢曾经很爱和他待在一起,这样他才能忘却一些他不想面对的人事。

常乐那时候很爱一个人独倚在梨花白喝梨花白,前者是塔名,后者是酒名。

而自从认识白欢之后,他便带着白欢一起喝。

于是一个人的梨花白,变成了两个人的梨花白。

于是梨花白从单单酒名,从单单的塔名,变作了两人之间心有灵犀的暗号。

常乐很擅长说故事,在长安的街坊邻里眼中,他就是最传神的说书人。

民间见过他的,总会称他一声“常说书”。

江湖认得他的,不会忘记他是“乐仙人”。

常乐知道很多事,别人知道的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他能活那么久,全仰仗于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都很明白什么事情是能说的,什么是不能说的。因而曾经在江湖间摸爬滚打的那些年,他还算安然无事。

对于绝不能说出来的秘密,他向来守口如瓶。

他自己也许都没想到,正是这一点害死了他。

那不久前,他本已决定彻底退出江湖,隐于市井。

 

两年前那个落雪纷纷的冬夜,他的血染红了整条茉莉道,与苍茫的白色融为一体,天地混沌。

后来,大理寺接手了这个案子,却最终没查出凶手是谁,成为悬案。

甚至于白欢也亲自动手查过,但罪证早被这莽莽银色世界隐没得一干二净,最终无果而返。

 

然而此刻白欢又听到了他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的这三个字。

梨花白。

崔潇潇能知晓这个暗号,只有一种可能。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忍不住心悸。

多久了。

 

崔潇潇要他找的人,是叶暮朝。神偷“归去来兮”叶暮朝。

这个人不难找。

要找他,找到“笑鬼”江夜阑即可。

只因江湖人都知道,江夜阑在的地方必有他,他对给江夜阑找麻烦这点,乐此不疲。因而,江夜阑也很不待见他。可偏偏他就是甩不掉他。

细说来,其实叶暮朝也很难找。

因为江夜阑本身就很难找。

他来去无踪,居无定所,只身漂泊江湖,鬼魅无影,像风般捉摸不到痕迹。

反倒说来,能像叶暮朝那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到江夜阑的人,怕是天下间也只此一个了。

别人很难找到他们,他们却很容易就能找到对方。

 

好在哪怕天下人都找不到他们,但总有人会在某时某刻见过他们。

既然如此,总会有消息。只要不死,总不会找不到。

白欢总算是乐观了一次。

要收情报,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呢?

自然是酒楼。自然是江湖乃至朝堂间都很出名的酒楼——燕归来。

你要知道,醉徒除了吐胡言外,往往还会吐真言。

 

他在席间环游了一周,直到角落,看见一醉汉与一妙龄女子在对话,他顿了顿脚步,在旁边找了方桌子就这么坐了下来,正大光明地听墙角。——像他这样的人,从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那女子也是清秀可人,一代佳人,只是比崔潇潇逊色了那么一点点。

再看那细长白皙的脖颈上那紫红的合欢花纹身,白欢已猜到她是谁了。

美人榜排行第四的苏州谢家谢合欢。出了名的毒蝎美人。

此刻她嘴角噙了一抹魅惑的笑,纤细的手指托着醉汉的下巴,丹凤眼微微上挑,风情别样,小声地凑近醉汉的耳旁轻言了几句,像是问了什么。

醉汉揽温香入怀,神游太虚般,如梦似幻,舒服如云端,自是知而必言,言而不尽,张口醉醺醺道:“他们……他们这月初八就出关了。”

四周弥漫着一股香甜醉人的气息,不止醉汉,连白欢都差点醉在了这甜腻里。

谢合欢问的是谁?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刚刚好常乐知道。常乐知道,便等于白欢也会知道。

常乐曾在醉后悄悄给白欢讲了江夜阑的一段风流债,另一当事人,就是谢合欢。在往后的日子里,谢合欢也从不曾忘了他,每时每刻都发了疯地想他找他。能让从不把人看在眼里的谢合欢放在心上的男人,只有他。

不过外人看不出来罢了。

白欢当时就反问了一句:“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常乐那时只是笑道:“这个你是不会明白的。”

 

原来那两人七日前已往了关外去……

白欢突然意识到什么,疾步出了燕归来,雪还在下,一片两片,落满枯枝老桠,吱嘎吱嘎。

茫茫的银色世界,吞并了黑暗,吞并了薄暮,连日月都可以一并吞并。

飞雪连天,昏鸦鸣声上下,荒芜的风轻易穿透薄夜。

他利索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上了古道,策马飞身返回长安。

宵禁早就过了。城门却依然大开。

于长安而言,俨然火树银花不夜天。白欢几步飞跃上塔顶,风掀起了他的衣摆。

远望去,西市依旧火光通天,东市暗如死寂,却人声鼎沸,满城慌乱之色。

半城明,半城暗。

很快,全城都会被火光吞没。湮没雪海里。

白欢转头,夜风里,塔顶上,一人一身蓝衣,俊秀挺拔,肩头上落满雪花。

白欢突然大声地笑出来,笑得快喘不上气来:“这真是好一场浮生大梦。”

那人不语。

“都说十年风水轮流转,常兄,你往日总是在笑,今日也该轮轮我了。”

火海漫天,火舌如毒蛇飞窜几尺。白欢已经不笑了。

“是谁烧的?”

常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崔潇潇和谢合欢。”

白欢似笑非笑:“看来这人是欠不得风流债的。”

“有时候因爱生的恨,比任何一种都可怕得多,”常乐依旧在塔另一边的黑暗中,没往前踏出一步,声音干涩:“崔潇潇一直跟着你。”

白欢道:“我何尝不知道?以崔潇潇的聪明,肯定能猜到,他们不是出关,而是来了长安。”

常乐叹了口气:“女人心肠有时候真是比蛇蝎还可怕,特别是美人的心肠。”

白欢摇头晃脑地叹息:“古人有句话可真算是说对了,最难消受美人恩。”

紧接着他像是很惋惜地说:“若是有下辈子,我一定离美人远远的。”

常乐笑了笑:“我也是。”

白欢弯身捡起了脚边的那坛梨花白。

其实他早就看见了。但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看不见。

可他又很庆幸他看得见,他也很庆幸他竟然有勇气去拿它。

“这坛酒我就替常兄饮了罢。”话音未落,他已将利落地封泥拆去,仰头就是一口,速度快得好像怕自己后悔,辛辣的味道一如既往,雪花又开始落下,掉入火中即刻一片片灰飞烟灭。

白欢突然觉得很累。从心底而来的累。

“没想到守口如瓶的常乐也有松口的一天。你到底为什么……”

“我不过想能再看看你。”

伴随着一声叹息。

似乎经年,又恍惚刹那。

白欢在那一刻突然发现,他好像从未了解过面前这个人。

他以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他以为他很了解他。

但他终究不会什么都告诉他。

就连失明这件事都不会。

所以白欢硬生生地怔了一下,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想要凑近看个仔细,却被常乐躲到更隐没的黑暗里去。

“……”

“她们当年救了我,答应助我将双眼复明。前提是给她们提供她们需要的消息。”
让守口如瓶的乐仙开口,原来并不难,原来只不过需要那样一个简单的理由。

那么简单,简单得让人猝不及防。

“……”

白欢突然有点醉了。可他不过才喝了一口而已。

他已经很醉了,醉得有点不想醒了。

梦最终始于醉,终于醉。

他无力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酒坛被人夺走,亲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喝下它。

亲眼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和自己一起去送死。

他们相识于梨花白,相亡亦于梨花白。

“如果这是梦多好。”

“梦总归有梦醒的那一天。”

“常兄,你错了,死人的梦就是不会醒的。”白欢轻笑了几声。

常乐道:“看来我们可以做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了。”

白欢道:“想来是的。”他终究有一次没有白欢。

大火之势如狂涛漫卷,快吞并塔楼。

生与死之间不过一线之隔。

白欢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总能笑着面对人生,而自己却不行,他想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也许也是可以的,不过没有了。永远也没有了。

他只记得在被焦灼感包围时,自己大脑里盘旋而过一句话。

不知道到底谁说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火树银花。飞雪连天。

火舌吞尽了所有,长安终成废墟。

长安上下七百口人,尽亡其间。

淮城玲珑墨客轩。

沈其一手翻着画册,一边挥毫写下美人榜的新排名。

落笔,搁笔,墨汁洒了几点在桌角的两幅丹青图上,佳人斑斑入画。

沈轩主对着两位往昔美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卷好后交代人放入了暗格最深处。

过去,永远就过去了。

紧接着他推开木门,踏出门槛,然后拐弯一把推开叶大轩主的房门。

懒懒的声音从里传来:“今天又喝什么?”

沈轩主想了想,道:

“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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