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香

二月二。龙抬头。淮城却依旧飞雪连天。

小楼中有人悄然点燃一息苏合香。圈圈香雾缭绕散落。

一阵清风带着天青门纱飞起。先前还在长廊踱步的青年一袭月蓝长袍,方在眨眼之间便到了跟前,门纱落下的那一瞬,人也正正好跨过门槛。

扑面而来的香味令他微微蹙眉。

“这大清早,点香是作甚么?”他不是不喜欢的吗。

“公子近来心脏不好,前日请了个郎中来,说点这香能缓些……”

一双纤纤玉手轻轻阖上青花缠枝香炉盖。这阖盖少女一身鹅黄衫子,清秀可人,见了青年,她先是一愣,随即又回复常态。

将青年先前褪下的墨黑织锦披风接过挂好在一旁。

楼飞花利落地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怎不见你家苏公子?”

少女麻木地摇摇头,神情低落:“还睡着,想是昨夜看书太晚……”

“你也不劝着他。”

“……”回应他的却是几声啜泣。一直垂着头的少女缓缓抬起脸,眼眶泛红,偏长的睫毛抖落下泪珠,竟是一时收不下来。

青年执杯的手很稳。可杯中的茶水还是在不经意间抖洒出了两滴。

“清寒他是怎么了?”

玲朗含着泪摇摇头。她真的不知道。

那日郎中诊断时,刚开完方子,她便被苏清寒支了出去,回来时郎中早已离去。问起来,苏清寒只道说心脾有点小问题,也无大碍,此后也问不出再多一句话了。

“公子、公子他前几夜都难眠,睡得也浅,半夜听着丁点响动就会惊醒,此后再难入梦,疲惫不堪。昨日我偷偷瞒着他找先前的郎中要了味安神的柏子仁加在汤里,这才睡得好些……说来,公子昨儿个还念着你什么时候再来喝酒呢,不想今日就来了……”

楼飞花坐着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事实上他又什么都没想。他只是这才恍惚察觉出刚喝的茶是竹叶青。可惜不知是茶叶不佳还是泡茶人心不在焉,竟是艰涩得不如粗茶。

——而里屋里突地传出一个伴着咳嗽的温润男声:

“玲朗,把这香拿出去扔了,可难闻死了咳咳咳咳……”

玲朗慌忙匆匆拭去泪水便小跑进里屋。

不时。楼飞花便听着玲朗略带颤抖的哭音。

“公子……这香如何能扔!”

他终于按捺不住,焦躁地大步向里屋走去,带着满腔憋着的怨气。不想刚走到门口便被清脆地喝住。

“楼飞花!”

他的脚步刹那间顿住了。沉寂得唯余飞雪声。

——这人耳朵还是这么灵。

无意的喃喃自语透过木门:“今年的桃花开得真早……”

驻足于门外的他闻声手中一颤,几瓣红艳随风而落飘晃飘晃,又落回他脚边。缱倦的香气,七分入骨,三分留心。

吱嘎。

他淡然地走近苏清寒的床榻旁松松散散地缓缓坐下,然后做了个手势将抱着香炉在床柱旁靠着暗自落泪的玲朗支了出去。

楼飞花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枝桃花在苏清寒眼前晃了晃:

“江南,已经开春了。”

苏清寒道:“江南的春天向来早。”

楼飞花道:“烟城,西府海棠可都含苞了。”

苏清寒道:“这两天想必已经开了。”

楼飞花又道:“扬州,桃花已经开遍了整座山。”

苏清寒垂眸平平道:“可见你游乐得很是开心了。”

没人再开口说话。苏清寒便从枕头旁取出书读,倒是别有一番安闲自在的意味。若不是脸色格外苍白,面容格外干瘦清俊,他神采奕奕的双眸可是完全看不出半分带病之人的模样的。

其间风侧入室,掀着梅浪携桃香,有春冬两时并存之感,深觉奇绝。

楼飞花这一坐,便坐到了晌午。苏清寒这一看,也看到了晌午。

想着玲朗定抹着泪赌气去了,是不能指望她准备饭菜了。

不过好在,他们都饱的很。

气饱的。

楼飞花突然道:“清寒,你什么时候好的起来?”

苏清寒眼皮也不抬一下,不咸不淡道:“楼阁主说笑。这等事情哪能预知得了,尽人事看天意就罢了。”

“尽人事?”瞬间凉掉的语调伴着冷笑,“那好,你让玲朗把香拿回来。”

苏清寒终于放下书,蹙眉:“那香,越闻越头痛。还不如让我死了清净……”

“净”字尾音还未收住便被人反驳了去。

“苏清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苏清寒抬眸对上好友带着怒气的双眼,凝视良久,最终收回目光叹了口气。

他自然想去江南看那春江水暖。他自然也想去烟城看那不惜胭脂色独立细雨中的海棠,他自然更想去扬州看那世人流传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是个什么样的……

苏清寒一年到头在外的时间很长,也很短。

有时候的一年,他会随着楼飞花的一桩桩麻烦事在邯郸逗留上半年之久;

但有时候的一年,他几乎都在风雨榭闲来独自看看书练练字,偶尔教玲朗勾勒上两幅丹青,再逗逗那只每年都飞来过一个春天的杜鹃,苏清寒在他脚踝上系上了根红线,以便区分,还给它取了个名字“不鬼”。

一年也就这么过去了,见到楼飞花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往往还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楼飞花太忙了,他是天下最忙的大忙人。到处都有人求他帮忙,到处都有人暗地追杀他,曾经最险的一次三天里神农就给他下过十七次剧毒,最后一次他没发现,如不是那碗饭被个小乞丐抢了去,只怕他就当场命丧黄泉。

江湖有时候很美,有时候也很险恶。

苏清寒不爱打打杀杀,不爱飘离无所。所以每次一切尘埃落定后,他都会不慌不忙地回到风雨榭,继续带着玲朗过他的清静日子。

楼飞花却是每次都目送着苏清寒驾马绝尘而去的背影,然后侧身一扬缰绳继续驰骋在他的一瓢沉浮的江湖中,做他的逍遥浪子。

但事实上,除了极少数时候在风雨榭和燕归来呆着的日子可以求得片刻的清净。他绝大多数时候,都过得胆战心惊。

他和苏清寒有时候感觉离对方近得仿佛心都贴得毫无缝隙,有时候却又隔着很漫长很遥远的距离,像是分别站在辽阔的江河两岸,两岸风景截然不同大相径庭,一边春暖花开,一边狂风骤雨。

而他在这一端,看他只剩一个黑点似的背影。

到最后苏清寒自然妥协了。玲朗的梨木柜底小心翼翼藏着的几包苏合香都被默许地留了下来,并且安然地一直点尽了零余的残冬岁月。

楼飞花在那之后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待到便急急消失在一片茫茫银色世界中。

那时苏清寒也自然没想到,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楼飞花。

到死也没有。


后来三月中。淮城春暖花开。他大病初愈。

但却只剩他一个人了。


【终】

ps.这是很久以前给这俩货设定的结局。楼飞花在一年年初失踪,彻底隐匿于江湖中。再后来,玲朗和苏清寒成亲,隐居世外一生。

知己知己,有时候真需要静下来想想。

你知道的究竟是对方,还是只不过是自己。也许以后有兴致了会把时间线往前拉拉再写几个小短篇XD

小楼这个大忙人在江湖上混了十五年,名声鼎盛的时期实则仅六年。消失之后三年,便被江湖人遗忘在岁月的潮流里。偶有小巷里说书的提到,也只是寥寥几句话带过。

清寒在江湖上则一直没怎么抛头露面,安安分分沉默寡言的好孩子只能算是小有名气。

俩人都只是江湖的过客,不是江湖的传说。

最后表示我是亲妈(苦瓜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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